《一代宗師》觀後

       夜裡在電視上看完王家衛的《一代宗師》，光影絢爛影像，及雋永且寓有江湖人世哲理意味的對白，讓我第一次感受發狠買了55吋薄型電視的價值。可笑的是終於完整地看完一部王家衛電影，慚愧之後，究實深凜於他建構影片中沉厚的人文意象，是華語電影少見的；即使是李安比對王家衛，也稍嫌澆薄。關機就寢後，輾轉翻滾的思潮不息，就決定下筆。

     《一代宗師》從結構上來講，其實是失敗之作，此指觀後給人留下的印象是故事是演繹官若梅（官二，章子怡飾）一生，而葉問（所謂《一代宗師》）反而是邊配，只是官二此生情愫繫著對象；因此片中梁朝偉沒有多少演出機會，大概只有兩種表情：微笑跟關注。這種安排，不知是編劇或是剪輯的問題？官若梅在香港跟葉問重遇，說了「你知道1940年的大年夜，我在哪裡嗎？」幾分鐘後，影像來到從前的奉天（瀋陽），字幕直豎映出1940年大年夜，開啟官二在火車站對馬三的復仇決鬥場景；整部電影本事就基調定了下來，我恍然大悟：主角是章子怡，最多再加上她爹官寶森（王慶祥飾）；梁朝偉演技被浪費了。《一代宗師》就是官家故事，是八卦形意師門恩仇錄；一離開家鄉（師門），官二先生滯留香港就僅能靠鴉片來壓制肉體跟心中痛楚。《一代宗師》中舖演官二一生，摘要出主題，就是官二最後對葉問無望地道出：『說人生無悔，那是賭氣的話；人生若無悔，該多無趣啊！』

      章子怡在大南茶室向葉問告別，這段演出是所有她的表演最傑出的一次。配合中年與煙癮成害瘦削的化妝，章子怡終不絕艷；最出色的是眼睛，空洞無神，具相表演出為父報仇之後，她就成行尸走肉，人生早在奉天車站就駛入終點。那是1940年大年夜，難怪她告訴葉問大年夜她是在哪裡；對有心人回顧一回生命的璀璨，然後人生且氣息奄奄。所以看過章子怡那麼多片子，這段獨白讓我覺得她是會演戲的明星。但是梁朝偉後來對她的談話，章子怡右眼滾下顆淚珠剨然斬斷她精彩的演出；我不以為地然提出，官二在此時應該無淚了，因為她說了：「說句真心話，我心裡有過你；喜歡人不犯法，可我也只能到喜歡為止了。」這是除了父親以外，讓她掛心的男人；這樣的告白證明她內心已空，連掛心都沒了。所以章子怡應該要靜靜仍是雙眼無神地聆聽梁朝偉說話。

      韓星宋慧喬戲份不多，但卻是為了章子怡的官二先生而遭致犧牲。片中所飾葉問夫人不管是幫晩歸的丈夫擦澡，還是梁朝偉為她洗腳，都是被刪減過多的家庭溫情；其實可以好好著墨，細描葉問在戰前的生活，也可以襯映葉問與官二在感情上面壓抑的某些因素。可惜擦澡洗腳這麼很中國舊社會式婚姻男女最貼近的互動，在章子怡出場後顯得那麼無關緊要。

      家庭小夫妻的小溫存相對於金樓這種『堂子』銷金窟，男人言事酬酢乃至於發洩獸慾都在這裡，家屋無虞是活生生的存在，且都是印象鮮明；可是王家衛把『堂子』場景拍得很好。金樓當然雕鏤華麗金綠，但這樣背景中還有裝填入人物、音樂等元素，才能活靈活現回復三○年代聲色場所的韻致。我們看到姑娘們畫細眉燙著中捲瀏海，穿上改良旗袍的頂上眼珠子是很社會現實的探索；點胭脂的小嘴形張啟唱著戲曲，南曲北調聲響把恩客抓進娛樂世界。王家衛用心形塑這個聲色叢林，要是不借助大陸北方工作團隊的記憶努力拼湊，生長在香港的大導演或不是那麼有把握復刻三○年代的『堂子』如此逼真。編劇把江湖門派的縱橫交關安排在這樣的銷金窟，其實也有趣。習武有成的男人在這裡比武較勁，而不是像一般獵豔男子只是想親暱胭脂；圍觀的從業姑娘個個睜目以待，其實可以化作武俠電影雙雄對決的場邊風景，山林樹木圓目櫻唇，香汗淋漓也煞是可觀。這就是我最讚賞王家衛把電影拍得人文氣息厚重的地方，任何出現在片中的身影都是值得觀影者細看深思；街上燈影下看到兩次的流浪狗亦是如此，狗兒又隱喻啥事？

      有關腳色除了官家父女外，另外我們看到不再搞笑的趙本山，引退的江湖大家其實仍是舉重若輕人物；對這片子而言，葉問武林中閱歷是需要這種把人生過得超越凡境的老人提點，所以開館授徒規矩不像普通拳腳武館。這老人是兩個官寶森合成，所以他能長壽無憂。

      南來大家還有八極拳宗師『一線天』（張震飾），這腳色是否僅是告訴觀眾避亂南來香港的名家如此等等，據說張震戲份在剪輯中被刪去不少；所以總覺得『一線天』此人物與葉問無關，或許王家衛以後發行導演版會給人揭開謎底。對王家衛最該唾棄的就是偶俗地讓小瀋陽在戲末演出個小腳色，很嚴肅的電影竟要硬塞進去『春晩』的相聲小品；到底是片商要求還是王導的失誤？張震少之可憐的戲份居然包含進去突梯荒謬的這一段拜師小品，王家衛真是對不住擁護的影迷。